直到很多年后,叶归都还能清楚地回忆起,自己初到这里的那个光芒炫目的早晨。
应该是初夏,银杏叶还青绿着像要滴水的时候,他陡然间从朦胧的梦中醒过神来,茫然之余,只觉得眼前的光芒太过刺眼,便本能的想抬手遮挡住眼睛。
在光线胀满视界,晃的人也摇摇欲坠的时候,身旁突然扎下了粗壮的树干。他顺势靠在了树干上,所有感觉就只剩下树皮上的粗糙的纹路和挫伤。
粗糙的触感在漫漫的光里带来坚定的现实感,同树干一起支撑着他,直直的站在了这个世界上。
光线褪去——
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能够看清周遭的景象时,叶归竟有种自母亲子宫降生到了陌生世界的错觉。
摇头挥散这种想法,他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银杏树,白墙灰瓦的古式院落。处于温暖和炽烈之间的阳光从树冠的间隙里斜斜的透下来,透出百十道细碎的光,洒在地上溅成零星的亮斑,不停摇动。
这是哪里?
叶归怔在了原地,眼前的一切着实陌生。他犹豫着,不自觉地踮起脚朝院墙外看去。
……看不到现代化高楼的影子,视线所及的只有古式的楼宇。而更远处就是山了,重重叠叠的青绿色山峦在湛蓝的天空下伫立着,如同一副水墨山水画,静静呈现着纯粹的美。
叶归呆呆的站在小院的银杏树下,有些不知所措。
耳边隐隐传来蝉声。顺着蝉声抬头望去,银杏树低垂下来的一丛枝干上,小扇子一般的银杏叶在太阳下正闪着透绿的光,深色的叶脉清晰可见。
……可真漂亮。
一时间竟然忘掉了环境,只单纯的想摘一片叶子下来。他伸出手,却突然发现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叶子的高度。
怎么会?自己好歹也有一米八,这种高度……
继续尝试着。
伸手探了探。
再次不自觉地踮了踮脚。
气急败坏的跳起来。
……仍然连触碰都无法做到。
终究是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这时他才意识到某种不协调感:他对这个世界,或者对他自身,在最基本的认识上出现了不应有的偏差。
怎么说呢,视角似乎有些低,无论如何身旁的树和不远处的围墙都太高了一点,而他本不应该觉得这个高度是有多令人望而生畏的。
嗓子也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至于伸出去的手,这只怎么看都嫩生生的属于小孩子的手……
他像突然醒悟了什么一样怔在了原地。看着这只小小的手,一边想着,不可能吧,一边试着将手指虚握,随即又试着张开。
的确是自己的手,可……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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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拉远一些。
稍显古旧的小院里、有些年岁的银杏树下,鹅黄色衣裙的小姑娘瞪着眼睛,右手在胸前虚握着,不时地握拳然后张开。默不作声着,像是在表演什么古怪的滑稽剧。
小院外,端着木盆的阿婆透过墙上镂空的花窗看到她,和善地笑着,喊出了一个名字。小姑娘回过神,茫然的看了看四周,一边应声一边朝院外走去。
然后……被自己的裙摆绊倒,极为难看的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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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叶归已经完全懵圈了,只觉得对面站着一个团的长歌重重叠叠的下了好多个江逐月天,整个人便别说北,连自己都不太能找的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一边是一直兢兢业业加班做图的设计狗,一边是扎着丸子头的古装小萝莉,二者之间要找到自己好像还真的有些难度。
在那之后又过了好些天,叶归终于稍微明白了一点自己的处境。
这就叫穿越吗?变成了某个朝代的某个人,带着这样的认识,以身体原主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听起来似乎也不坏。
当然,如果变成的是男孩子就好了。
她最开始只是这么想着。
现在的身体,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名字似乎很俗气,叫小玉或者小鱼,此前一直跟着相依为命的阿婆在某某山庄里给一个姓叶的老爷做仆役。
一个很普通的小女孩,某天醒过神来,就已经换了一个对这个世界完全陌生的灵魂。
从建筑来看自己应该是回到了古代,至于还是不是原来那个封建疆土的古代中国,无从得知。朝代、年号、历史,这些太书面的东西,是蜷缩在小女孩身体里的叶归没有办法确认的,只知道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是这个世界的戊申年,三月廿一。
一直照顾着小玉的阿婆姓齐,不过大多数人都只唤她阿婆,阿婆的口音很重,话又说不太利索,很多话叶归都听不明白,于是也不愿意多和她交流。有时候阿婆会吩咐小姑娘一些杂务,打水或者生灶火之类的,她被喊到了便会去做,其他时候就装作小孩子,无所事事的缩在院子回廊里或者哪儿的树下。
每当这种时候,可能是因为太过无聊,她总会开始思考起生命或者意义之类的命题来,然后越是思考越受这种命题困扰。
古代的生活啊。如果是梦的话,这场梦也未免太长了些。而如果不是梦,自己是不是就只能以小女孩的身份,在这个陌生的社会里生活下去了?这些天里,她总会努力回想以前的生活,但越回想记忆就越模糊,最后竟然连其他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于是开始有些茫然:原本作为成年男性被赋予的那些责任和包袱等等,一切都在刺眼的光芒中消失殆尽了。既然是这么容易就会消失的东西,那生命本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确确实实经历过的二十年人生,竟然就这么变成了遥远的梦境。
叶归想着这些对于生活本身似乎毫无用处的问题,想着想着,绞尽脑汁,却不小心拾起了一些属于小姑娘的回忆。
叶家山庄是三年前,阿婆来的时候才开始新建的,借着叶家老宅的基础和地基,兴修的轰轰烈烈,流浪在扬州城里的阿婆和小玉就是在这时被叶老爷捡到的。说是带回来用作山庄的杂役,结果却被安置在了老宅后面的小楼里,每日只有打扫院落、或是浣洗衣物之类的活计可做。山庄倚山靠湖,圈地广阔,护院和杂役却不是很多,时间久了,基本上也都熟悉了阿婆和跟在阿婆旁边的小姑娘。
只是没有人知道,现在的小姑娘,其实已经换上另一个人的灵魂。
对叶归而言,这种熟悉是有些麻烦的。每当顶着小姑娘身体的叶归想找个清静地方发呆,总会有路遇的大人找她搭话,或是逗弄她玩。前者尴尬的应完声,回句好便算完事了,后者就只好回过去一个白眼,自顾自的跑开。
反正自己现在是小孩子,再怎么无礼,人也不会因为这点事就置气然后对她怎么怎么样。
倒是有次,在山庄南边溪渠的小桥上,偶然遇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色泽奇怪的所谓沙糖,走到跟前巴巴的看着她,一副想引诱小萝莉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
叶归觉得有点恶心,真拿自己当小姑娘了?当场就对小孩视若珍宝,而她看起来十分粗糙又脏兮兮的糖块表示了强烈的不屑和鄙夷。
随后就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屁孩较劲实在是无聊透顶。
嫌弃完了拍拍屁股准备跑路的时候,叶归听见小男孩在后面带着哭腔的喊。
“你……不知礼数,我爹爹说……”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欺负了,或者是三观受到了社会主义践踏,喊的着实委屈而且憋屈。
叶归没兴趣听他爹爹说话,也怕大人注意到这边,加快脚步溜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后来知道那个小孩子叫叶安福,名字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过,叶安福他爹则是山庄护院的头头,据说承了叶老爷好些武艺,算半个江湖高手。
叶归半信半疑,一边想着,兴许只是闲人吹捧,或者力气的确比常人大了些许;一边又在期待着这个世界真的有所谓的武艺和江湖。
时间就这么在平淡里一点点过去。
山庄兴建不过三年,按照古时的效率,还远远没有完成,东边和北边仍然在大兴土木,不给叶归这样的小孩子乱跑。上次在山庄东门被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姓耿的护院用这样的理由赶回来的时候,叶归差点气到想把他的胡子一根根拔掉。
随即觉得这样的想法十分幼稚。大概受身体影响,思维也不知不觉低龄化了?想到这样的可能叶归又有些抑郁,于是自某天开始,除了发呆之外,她也在地上用树枝写写画画一些以前的知识,权当保持本心不被低龄化的思维训练。
虽然这个行为本身就显得非常低龄就是。
还没正式入夏,天气并不算很热。温度适宜的傍晚,阿婆会带着叶归从后门出庄,到山庄旁的湖边浣洗衣物。叶归负责端盆,木盆不轻,加上衣物的重量,其实是有点辛苦的,但咬咬牙也就坚持过来了。
山庄倚靠的这个湖,阿婆说是钱什么湖,放眼望去格外开阔,看不到边际。叶归想,也许是这具身体还小的缘故,看到的什么东西,感觉总要比自己180cm时看到的要更高大,或者更开阔。
她就这么踮着脚站在湖边看风景。湖岸这边,靠后山的方向,有一大片荷花,将开未开,隐约能看到菡萏的尖角,西斜的日光下偶尔还会有藕农撑小船在荷叶间来去穿行。
开始叶归还会有些兴趣,想着荷叶想着船,似乎的确是比地铁和海报有意思的东西。盯久了就会觉得无聊,而开阔的湖面,则越看越让她觉得心生郁气。
过久了现代生活,突然被丢到这种慢节奏,还被身体限制住自由的生活里来,叶归已经有些受不了了。一边是觉得,太平淡了,古代的生活根本毫无趣味可言;一边又怀念着前世、父母和亲友。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将暗下来的时候,阿婆浣洗完了衣物。沾湿了的布料加上木盆,有些过于重了,于是归途她的任务就变成了拎着捣衣杵回去。即使这样也还是觉得吃力,只能勉强跟在阿婆后面,一级一级的爬着青石台阶,夕阳和霞光都在背后,身前则是沉重的拉的很长的影子。
叶归越走越难过,情绪肿胀起来,走到后来竟然有点想哭。想着自己七尺男儿不能落泪,想着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无法自抑,只能勉力控制着不哭出声音。
然后手里一轻,阿婆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接过了捣衣杵,置到盆上架住,嘟哝着口音仍旧浓重、听不出辞义的话。叶归还是有些收不住,想笑一下,说自己没事,却哽咽住了。
阿婆把盆放在台阶边上,看着眼前的小女孩,踌躇了一下,从衣服里摸索出一个小包,打开,里面是叶归之前见过的,叫做沙糖的粗糙又脏兮兮的糖块。
叶归愣了一下,嘴角弯了弯,摇了摇头。
“阿婆,我没事的。”
这么说着,还是被阿婆把包着糖块的小纸包塞进了衣襟里。
一老一小端起盆继续往回走,山庄的后门就在眼前了。叶归不再难过,可还是有些理不清心绪。
这种生活似乎也还不坏,只是,如果能有趣一些就好了。
这样想着,边走边分神,突然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如果能有趣一点就好了?
想着山庄里常见的银杏树,想着山庄北边还在建的据说是铁匠庐的高大建筑,想着少数护院不带剑鞘、背着剑的习惯。
更重要的,想到了那个叫叶安福的小男孩。感觉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但又怎么都串连不起来。
半晌过后,有些吃力的跨越后门的门槛时。
“阿婆,这个湖叫什么湖?”叶归踌躇着问道。
阿婆的回答只有三个字,叶归听的很清楚:钱塘湖。
这个湖是钱塘湖。
钱塘自古繁华,自然是杭州的那个钱塘。
钱塘湖,是西湖的旧称。
“老爷姓叶,叫叶什么来着?”想到某种可能,叶归的声音有点不对劲了,颤抖着,但不是哽咽。
阿婆这回咂了下嘴,可能觉得讳老爷名讳有些不太尊重,慢悠悠的咕哝了一串。
因为有所猜测,叶归从阿婆的话里面准确的辨识出了孟秋两个字,和姓氏串在一起。
老爷姓叶,名孟秋。
叶孟秋。
藏剑山庄的……第一任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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